第七章梦

　　梦的研究，在精神分析中占有特殊的地位。1900年弗洛伊德发表的《释梦》又译作《梦的解析》一书，对心理学来说，就像早它半个世纪的《物种起源》对生物学一样，具有革命性的划时代的意义。1931年，弗洛伊德在布利尔（Brill）所译的《释梦》第三版的序言中写道：“即使按照我目前的看法，本书包括了我有幸发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像这样的洞察力，在一生中只有一次而已。”本世纪初，当他的职业生涯必须与医学界同道们分道扬镳时，对梦的理解，大大地帮助了他。在那个困难的时期，他通过医疗实践竭力探索治疗神经症的方法。从他的信件中，我们可以发现，当时他经常失去信心，有时甚至灰心绝望了。然而，梦研究的发现，又鼓舞了他。由此，他知道自己的事业有着坚实的基础，从而给了他继续向前的信心。

　　弗洛伊德把梦的研究放到这样高的地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正常心理生活中，再也没有别的现象有着这么多表现明显而又易于研究的潜意识心理过程了。梦，确实是通向心理中潜意识领域的捷径。对于精神分析学家来说，它将永远是重要的和有价值的。梦的研究，不仅能了解一般情况下的潜意识心理过程和内容，而且能了解那些被压抑的、被排斥于意识之外的、在自我防御活动时才表现出来的心理过程和内容。由于这些心理过程和内容属于本我，而被排斥于意识之外，存在于病理过程之中，并导致神经症甚至精神病，使得梦的这个特点成了精神分析研究的另一个十分重要的理由。

　　下面谈谈梦的精神分析理论。睡眠中出现于意识之中的主观体验，醒后睡眠者称之谓梦。这种主观体验，是睡眠时潜意识心理活动的结果。这种潜意识心理活动，从本质上及强度上打扰睡眠，但睡眠者仍然处于睡眠之中而不醒转。睡眠时的意识体验，不论睡眠者在醒后能否回忆，均称为显梦。它的各种组成成分，称为梦的显意。促使睡眠者醒转的潜意识思想及欲望，称为梦的隐意。使梦的隐意变成显梦的潜意识心理过程，称为梦的工作。

　　将这些区别搞清楚并记在心里，极为重要。做不到这一点，就会对梦的精神分析理论混乱不清，以至于产生误解。严格地说，在精神分析的术语中，“梦”这个词指的是整个现象，而梦的隐意、梦的工作及显梦只是其中几个组成部分而已。实际应用时，在精神分析著作中，“梦”这个词往往指的是“显梦”。如果很好地掌握了精神分析理论，应用起来就不会出现混乱了。比如，说“病人做了这样一个梦”，接着就说出显梦的内容，无疑此处“梦”这个词指的是“显梦”。在著作中，在讨论时，还会遇到这样的提法，“梦的含义”。确切地说，这仅仅是指梦的隐意而言。那些对于梦的理论尚不熟练的人，在阅读精神分析箸作的时候，每遇到一个“梦”字都要好好地想想作者所指的意思，我们应当准确地掌握这些术语，以免发生误解。知道了梦的个三个组成部分的定义之后，下面将讨论梦的起始过程，即梦的隐意。

　　梦的隐意可分为三个主要范畴。第一个范畴比较明显，包含了夜间感觉的印象。这些印象不断地侵扰睡眠者的感觉器官。有时，其中某些感受印象还形成了梦的部分隐意，加入了梦的起始过程。我们对这一类感觉都很熟悉，如闹铃声、渴、饥、尿意或便意、外伤或疾病引起的疼痛、身体某个部分受压、过热或过冷等。这些均可成为梦的隐意的一部分。在此，应记住两个事实。1.大多数夜间感觉刺激物并不侵扰睡眠，即使它们加入了梦的形成，也不侵扰睡眠。同时，睡眠时由感受器而来的绝大部分冲动，对我们的心理无何作用。事实上，甚至我们处于醒觉状态时，那些感觉刺激物只有在相当强烈时才能引超我们的注意。比如，有些人听力完全正常，却能在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之夜安然熟睡，既不被吵醒，甚至连梦也不做。2.睡眠时侵扰的感觉印象，可以直接将睡眠者弄醒而一点儿梦也不做，这种情况可见于孩子有病时父母的睡眠。这时，父母虽然睡了，却“留一只耳朵”注意孩子的动静，只要有一点点声音来自孩子那里，他们都会立即醒来。

　　梦的隐意的第二个范畴，包含了与梦者当时醒觉生活中的活动及先占密切相关的思想和观念。而这些思想和观念仍然在梦者心中潜意识地活动着。由于它们仍然是活动着的，则可使睡眠者醒来，就像侵扰性的感觉刺激物在睡眠时所起的作用一样。如果睡眠者不是醒来而是做梦，这些思想和观念就成为梦的隐意的一部分。这一类的例子多得数不清。包括平时进入自我的所有各种各样的兴趣和记忆，以及伴随它们的任何希望或恐惧、骄傲或羞辱、爱好或厌恶的感情。如回忆前一天晚上的娱乐，担心一件未完成的任务，预测将来的一件高兴事情，或者任何一件睡眠者生活中所关心的、所能想到的事情。

　　梦的隐意的第三个范畴，包含一个或几个本我的冲动。这种冲动（至少在以原始的婴儿的形式表现时）被自我防御排斥于意识之外，并在醒觉生活中不能得以直接的满足。弗洛伊德在他的专著中，将这一部分本我称为心理结构中“被压抑的”，后来他仍然喜欢这样看。但现在的心理分析学家们一般都认为，压抑并不是自我用以抵抗本我冲动进入意识的惟一防御方法。虽然如此，至今仍然沿用最初所应用的术语“被压抑的”来指这一部分本我。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可以说，在任何梦中，梦的隐意的第三个范畴都是来源于本我被压抑的冲动，在用以抵抗本我的自我防御中，最重要的而且影响最为深远的部分自儿童生活的前俄底浦斯期及俄底浦斯期即已存在，因而早年产生的本我冲动就成为被压抑的主要内容。由此可知，那些来源于被压抑的冲动的梦的隐意具有儿童或婴儿的特点。也就是说，它由儿童早期的欲望所组成。

　　我们可以说，梦的隐意的第三个范畴不同于前两个范畴。前两者包含的是当时的感受和当时的想法。在儿童期，当时的想法均带有儿童的特点，然而，大孩子和成人生活中，梦的隐意则有两个来源，其一是当时的，其二是过去的。

　　三个部分梦的隐意，到底哪一个比较重要？弗洛伊德明确指出，来自被压抑的部分是梦的隐意的主要部分。他认为，哪一部分组成主要的心理能量，哪一部分就是做梦所必须的，若没有它的参加，就不会有梦。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一个夜间感觉刺激物，不论其强度有多强，只有在得到一个或几个被压抑的欲望的帮助，才能导致做梦。梦中的事情，正是睡眠者醒觉生活中所考虑的事情。至于这些事情有多大的力量，则要看睡眠者的注意和兴趣了。

　　是否在每一个梦的隐意中都可以找到这三个部分呢？前面讲述了，每一个梦的隐意的主要部分都是被压抑的欲望或冲动。同样，梦的隐意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当时醒觉生活中的事情。至于夜间的惑受，虽然在某些梦中起了明显的作用，但并不是每一个梦中都需要它的作用。

　　现在谈谈梦的隐意和显梦之间的关系，或者更明确地说，谈谈显梦的成分和内容。这种关系依梦而异，可以非常简单，也可以十分复杂。但其间有一个成分是不变的，隐意是潜意识的，而显意是意识的。两者间最简单的关系是，梦的隐意可以变成意识的。

　　睡眠时，在感受到刺激物的情况下，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例如，某人早晨醒后，别人告诉他：夜里他睡着后，有救火车从他房前驶过。他可能会想起来睡眠中听到了火警笛声。这种体验，大凡可被视为介于平时清醒状态下的知觉和典型的梦之间的边缘或过渡的体验，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梦。当然，也有可能睡眠者在听到警笛声的一刹那醒来了。

　　为了说明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的关系，我们还是应当用真正的梦才行。早期儿童的梦，往往可以作为说明隐意和显意之间关系的最简单的例子。理由是：其一，在这个年龄阶段，不需要去区别什么是梦者当时所考虑的问题，以及什么是婴儿期所考虑的问题，两者是一回事；其二，这时区分不出什么是被压抑的部分和什么是本我的部分，因为，这么小年纪儿童的自我，还没有发展到能够抵抗任何本我冲动的程度。

　　下面举一个两岁小男孩的梦，他妈妈出了医院，抱回家一个刚出生的小弟弟。第二天早晨，他诉说前一天晚上“看见小弟弟走掉了”。这是个显意。什么是这个梦的隐意呢？一般情况下，只有应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通过梦者的联想，我们才能知道，两岁的孩子肯定不懂这些，也无法合作。然而，通过这个孩子梦中对刚出生的小弟弟的行为和态度，我们了解到他的敌意和抵制，就像通过联想而了解到梦的显意一样。结论是，梦的隐意是对刚出生的小弟弟的敌意冲动，并且希望小弟弟死掉或滚开。

　　这个例子中，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两者之间有如下之不同。首先，梦的显意是意识的，而梦的隐意是潜意识的。其次，梦的显意是一种视象，而梦的隐意如同欲望或冲动。其三，梦的显意是一种幻想，再现了梦的隐意中欲望或冲动的满足。我们可以说，梦的隐意和梦的显意之间的关系是，显梦是以视象或体验来表现意识的幻想，满足了或正在满足隐意中的欲望。在这个例子中，梦的工作包括了：形成或选择一个满足欲望的幻想，并以视象的形式将它再现。

　　这些就是儿童早期所有的梦中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之间的关系。它也是大一些的儿童以至成人梦中这种关系的基本形式。即使有些梦很复杂，也只不过是下面我们要谈到的那些因素将这种形式弄复杂化罢了。

　　首先，做梦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在幻想中满足本我冲动的过程。由本我而产生的侵扰性的欲望和冲动，变成了梦的隐意的一部分，并在幻想中得以满足。这样一来，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的侵扰性和弄醒睡眠者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睡眠者不被这种侵扰性的潜意识心理活动弄醒，而在梦中继续睡眠的缘故。

　　我们知道，显梦通常是欲望的满足，是由梦的隐意的性质所决定的。梦的隐意，就像它是心理能力的主要来源一样，是梦的发动者。在梦的隐意中起这个作用的本我成分来源于本能的内驱力，因而只能不断地得到满足才行。在睡眠的状态，身体活动受限，不可能通过适当的行为使它得到充分地满足，因而只能以幻想的形式来代替，得以部分地满足。从心理能量的角度看，在梦的隐意中，本我的力量促使心理结构进行梦的工作，并通过满足欲望的幻想性意象，即显梦，而得以部分地释放。

　　在大一些的儿童及成人梦中的大多数显意，不可能一下子就被意识到是欲望的满足。在过去的50年间，有些人以某些在显意上属于悲伤的甚至是惊吓的梦，来反驳弗洛伊德所断言的：每一个显梦都是幻想性欲望的满足。我们如何理解这个理论与显而易见的事实之间的不一致呢？

　　回答很简单，前面说过，儿童早期的梦中，梦的隐意通过梦的工作变成了显梦，以幻想的形式来满足构成隐意的冲动或欲望。幻想是以梦者感觉印象的形式来体验的。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之间这种明显的关系，也时常在日后生活中的梦里发现。这些梦与儿童早期简单的梦非常相似。然而，在日后生活中，梦的显意更多地是以伪装和变形的形式，来表现满足欲望的幻想，主要体验为视象或视象系列。伪装和变形往往太大了，以至于完全认不出显梦欲望满足的样子。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显梦常常表现为毫无相关的片断的大杂烩，似乎毫无意义，一点儿也显不出来是欲望的满足。有时，伪装和变形会大到使显梦产生惊恐的体验和不受欢迎的地步，从而感受不到幻想中欲望的满足所产生的那种愉快。

　　伪装和变形是由梦的工作造成的，并在大一些的儿童及成人的显梦中十分突出。那么，梦的工作到底都有哪些过程，而每一个过程又如何去伪装梦的隐意，使得它在显梦中难以识别的呢？

　　弗洛伊德指出，有两个主要因素及一个辅助因素与梦的工作有关。第一个主要因素是梦的工作的本质，也就是将梦的隐意中还没有用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表达的部分，转化成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将梦的隐意的所有成分通过缩合变成满足欲望的幻想。第二个主要因素由自我防御作用组成。自我防御深深地影响着转化和幻想形成的过程。弗洛伊德将它比作为新闻检查官，有权将要不得的内容删掉。第三个是辅助因素。弗洛伊德称之为后期修饰。下面将一个个地讨论这些因素。

　　首先，如同我们已经讲过的那样，梦的工作包括将梦的隐意中原来应该按次级思维过程表达的部分转化为初级思维过程。其中包括了那些当时生活中的事情及兴趣。弗洛伊德指出，这种转化是按一定方式进行的，使转化的结果以视象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这种形式的表现，就是梦的显意的主要意象。与其相似的表现形式，可以意识地存在于某些正常醒觉活动中，如字谜、创作动画和画谜。

　　在梦的工作中，影响这个转化过程的还有隐梦成分的性质。而这种隐梦成分已经变成初级语言过程了。从本质来看，是与被压抑的欲望或冲动密切相关的记忆、意象和幻想。换言之，梦的工作是将当时醒觉生活中的事情，转化为与被压抑的事情密切相关的词语或意象。不过，在满足被压抑冲动的许多幻想中，梦的工作只选择最容易被带入当时醒觉生活的幻想。梦的工作，以最近似的方式，将那些必须的梦的隐意转化为初级语言过程，同时创造或选择一个再现满足被压抑冲动的幻想。这些冲动当然也是梦的隐意的一个组成部分。像我们前面所说的，所有这些都要与视觉再现性有关。梦的工作以最近似的过程进行转化，使得一个单一的意象同时能再现几个隐梦的成分，其结果则形成高度的“缩合”，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的显梦是构成梦的隐意的思想、感觉、欲望等高度缩合的形式。

　　在讨论自我防御在梦的工作中所起的作用之前，我们要问，是否梦的工作参与显梦的所有伪装及变形？如果是的话，它起了多大的作用？

　　我们知道，将醒觉生活中的事情用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表现，将会使其意思及内容大为变形。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心理机制要把这些事搞得使梦者那么难认呢？因为，尽管动画、字谜、画谜是以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来表现，不仅创作人能理解这些形象的意思，事实上，许多别的人也能掌握其意思。同样，还有一些以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表现的观点，也能被我们所了解，就像在第六章中所说的谐语一样。难道仅仅是由于显梦所包含的观点是以初级心理过程表现的，才使得显梦晦涩难懂吗？

　　回答是：诙谐、动画、画谜，甚至字谜，都是为了特殊的需要而创造的，必须使别人知道它的意思，因而明显易懂。然而，对于显梦则无此要求。它的最终目的是欲望的满足，或者说，使与梦的隐意有关的心理能量得以充分的释放。为了不使这些内容弄醒睡眠者，一般不可能立刻了解到显梦的意思，甚至睡眠者本人也不了解。

　　参加梦的工作的第二个主要因素，在伪装梦的隐意以及使显梦晦涩难懂上，起了更为重要的作用。这个因素也就是自我防御的作用。应该注意，弗洛伊德在描述这个因素之后很久，才提出了心理结构的假说，才用到诸如“自我”、“防御”等术语。因此，他选用了“梦的检查”一词来描述这个因素。

　　为了清楚地了解自我防御在形成显梦过程中的作用，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它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梦的隐意的不同部分。梦的隐意中，夜间感受的那一部分，一般没有自我防御的作用。除非自我为了睡眠而全部否认这些感受。但是，我们还不能确认，睡眠者对于夜间感受的态度，就是通常所指的自我防御，因而不在此问题上过多地讨论。

　　与夜间的感受不同，包含在梦的隐意中的被压抑的欲望和冲动，则直接地被自我防御所反对。这种反对是经年累月永恒不变的，故而被称为“被压抑的”。在醒觉生活中，自我防御始终反对这些压抑的欲望和冲动在意识里出现。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自我防御不让这一部分梦的隐意在意识的显梦里出现了。自我防御反抗这一部分梦的隐意，结果造成显梦往往难以理解，并且完全认不出是一个为满足欲望的幻想的意象。

　　梦的隐意中，其余的部分就是当时醒觉生活中的事情。它与自我防御有关。许多醒觉生活中的事情，除了可能干扰睡眠外，与自我无何冲突，而且某些事情，在自我看来是愉快的。但是，仍然有一些当时生活中的事情，对自我来说是不愉快的，引起焦虑和罪恶感。睡眠时，自我防御机制力图阻止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进入意识。在第四章中已经讲到，通常是由于不愉快或不愉快的前景而造成自我防御活动的。因而，自我在潜意识里反对隐梦成分的程度，依与隐梦成分相联系的焦虑或罪恶感的程度而定，也就是依其不愉快的强度而定。

　　由此可见，自我防御不但强烈地反对梦的隐意中来自被压抑的那部分进入意识，同时也反对醒觉生活中属于隐意的那些事情进入意识。事实上，我们称之为梦的隐意的潜意识的思想、努力和感受总是会强行进入意识，而表现为显梦的。虽然自我抵抗不了这些情况，它却能影响梦的工作，使显梦变得晦涩难懂、无法辨认。因此，显梦之所以无法理解，并不简单地由于它是以无法理解的初级心理过程的语言来表示的缘故，主要是由于自我防御使它变成为那个样子。

　　弗洛伊德（1933年）将显梦称为“妥协形成”。意思是，它的各种成分可被视为，梦的隐意的力量为一方与自我防御为另一方之间的妥协。就像在第八章中将说到的那样，神经症的症状也是如同被压抑成分与自我防御之间的妥协形成。

　　下面这个简单的例子能够说明之。假设梦者是个女人，来自被压抑的那一部分梦的隐意是俄底浦斯期的欲望，即与她父亲发生性关系的欲望。根据她当时生活的幻想，在显梦中可能表现为梦者跟她的父亲打架，同时伴有性兴奋的感觉。如果自我防御不让不加伪装的俄底浦斯欲望表现出来，性兴奋就不可能进入意识。结果，其显梦的成分仅表现为与她父亲打架，而不含有性兴奋。如果这还是太接近于初级幻想，以致引起焦虑和内疚，而为自我所不容，父亲的形象可能不出现，代之以梦者与别的什么人打架，比如说与她的儿子打架。如果打架还是太接近于初级幻想，就可能代之以别种形式的身体活动，如跳舞。于是，显梦的成分就是梦者与她的儿子一起跳舞。即使这样，也可能遭到自我的反对。于是上述的显梦成分可能变成为，一个陌生女人与她的儿子呆在一个地板光滑的房间里。

　　对梦的隐意的真正性质进行伪装的例子，多得数不清，无法在此一一枚举。实际上是防御强度与隐梦成分之间的平衡关系，决定了显梦与隐梦之间的远近。也可以说，决定了梦的工作对隐梦成分做了多少伪装。从上面这个例子也可看出，每一个显梦的意象都可被分开，并在适当的情况下在某一个梦里表现出来。比如，在一个梦里首先试试显意“A”。假如自我不能容忍“A”，则以“B”代替之。假如自我仍不能容忍“B”，则以“C”代替之，如此依次进行。按照防御和隐梦成分之间力量的平衡关系，在显梦中出现的或是“A”、或是“B”或是“C”或是......

　　防御和隐意之间的“妥协形成”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不可能在本章里详细叙述。但其中重要的或典型的几点，还是要提一提的。其一是，属于隐意的事情可以表现于显意的各个部分。比如上面所举的例子里，梦者见到她自己在显梦中的一个部分跟人打架，则她的父亲则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部分。这种联接上的分裂现象通常是梦的工作所造成的。

　　另一个普遍的“妥协”现象是：部分显梦甚或全部显梦表现得模糊不清。弗洛伊德指出，这说明防御对隐梦成分反对的力量是很大的。虽然防御的力量不足以整个地阻止显梦进入意识，但是这种防御力量还是能够只让其中的一部分进入意识或模模糊糊地表现在意识之中。

　　从属于梦的隐意的各种情感或情绪的变化，也由梦的工作所决定。我们已经说过，上面举的那个例子里性兴奋的情绪，在显梦中可以根本不出现。另外，这种情绪也可能表现得非常轻，或者表现为别的情绪。例如，隐意中的狂怒，在显梦中可以表现为生气，也可以表现为轻度的不喜欢，或者可能一点儿也觉不出生气。包含于梦的隐意中的情感，在显梦中甚至会以相反的情感方式表现出来，如盼望表现为厌恶，恨表现为爱，悲伤表现为高兴。弗洛伊德认为，这些变化说明了自我与隐意之间的“妥协”，使得许许多多伪装成分进入显梦之中。

　　讨论梦中的情感，必须包括焦虑的情感。本章开头已经讲到，某些弗洛伊德的批评者们力图反驳他所提出的每一个显梦都是欲望的满足的论点。他们的依据是，有一种梦的显意是以焦虑为主线。心理分析著作中，通常称之谓焦虑梦。在非精神分析著作中，这种梦当中最严重者称为噩梦。琼斯（Jones，1931年）对此进行过广泛地精神分析研究。一般说来，焦虑梦表示自我防御作用的失败，表示梦的隐意的成分冲破自我防御而闯入意识，即进入梦的显意。由于它的形式过于直接，非常容易被认识，使得自我无法忍受，故而产生焦虑反应。就像琼斯指出的那样，俄底浦斯幻想不带什么伪装地表现在噩梦的显意中。确实，在这一类梦中，常可见到性满足和恐惧一同出现。

　　还有一种与焦虑梦密切相关的梦，常被称为惩罚梦。这些梦中，如果来自被压抑的那一部分隐意在显梦中表现得过于直接，不但自我会感到罪恶，超我也要谴责之。在大多数梦中，自我防御会阻止这一部分隐意出现。然而，在所谓的惩罚梦中，显梦表现的不是伪装的被压抑欲望的幻想，而是伪装的惩罚欲望的幻想。这是一种自我、本我及超我之间非常特殊的“妥协”。

　　我们讲过，梦中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和冲动，通过或多或少地伪装，组成了显梦这个满足欲望的幻想意象而进入意识。但是，从定义上来看，被压抑的冲动是不可能有这些活动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被压抑的”本我冲动及与其直接相联的幻想、记忆等，均被自我防御永久地阻遏而无法直接地接近意识。既然如此，这些被压抑的又是如何在梦中进入意识的呢？

　　弗洛伊德在睡眠的心理学中，对这个问题已有答复。睡眠时，身体活动受限，自我防御的强度明显减弱，就像自我在说：“我不要为那些令人讨厌的冲动而担忧，只要我躺在床上睡觉，它们什么也不干成。”可是弗洛伊德又认为，睡眠时被压抑冲动的内驱力，也就是被压抑冲动侵入意识的强度并不减弱。这样，睡眠时在防御减弱的情况下，被压抑的冲动就比醒觉时更有机会进入意识。

　　我们必须认识到，睡眠与醒觉生活之间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不是性质上的不同。虽然，睡眠时被压抑的成分较之醒觉生活时更容易进入意识，但睡眠时自我防御通过梦的工作能使被压抑的成分大大地伪装和变形，当它们进入意识时已面目皆非。相反，在某些情况下，被压抑的成分却会以较直接的方式进入醒觉生活的意识中。比如第六章里所举的那个开车在繁华的路口“无意地”撞倒老人的例子，说明了即使在醒觉生活时，被压抑的俄底浦斯冲动还是可能暂时地控制一个人的行为，以较为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用以说明这种观点的现象还多得很，由此，我们不能认为睡眠和醒觉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总的来说，被压抑的成分表现在显梦中还是比表现在醒觉生活的思想或行为中更为直接。

　　参加梦的工作，除了上述两个主要因素外，还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使得显梦最终形成，并使之晦涩难认，故而被认为是梦的工作的最终阶段。弗洛伊德将此过程称为后期修饰。这时，自我力图使梦的显意变得符合逻辑、紧凑一致、变得“合乎情理”,就像自我使任何印象在其领域里都“讲得通”一样。

　　下面从纯描述的角度谈谈显梦的特点。显梦主要由视觉印象所组成。仅次于视觉体验的是听觉。然而，别的感觉也可以作为显梦的一部分。成人之后，常可有思想或片断的思想出现于显梦之中。例如，一个梦者说：“我看见了—个长胡子的人，并且知道他是去拜访我的一个朋友。”当这种思想出现在显梦中时，大多并不从属于感觉的印象。

　　大家从自己的体验里可以知道，当我们睡着后，是完全相信显梦的感受印象的。这些感觉印象，就像我们醒时的感知觉那样逼真。由此看来，显梦的这些成分可以比作严重精神疾病时所出现的幻觉。弗洛伊德曾经将梦比做一过性的精神病，虽然梦本身不是病理现象。因此，梦的工作的结果表现为显梦，即使显梦是出现在睡眠中的正常现象，从本质上来看它是个幻觉。

　　弗洛伊德从1900年初建梦的心理学起，就用第三章提到的心理结构分域（topographic）理论来解释显梦。依此理论，心理释放的正常过程是从心理结构的知觉末梢到运动末梢。在运动末梢，心理能力表现为行动而释放出来。无疑，这是一个反射弧，即神经冲动的过程，从感觉器官开始，经由中枢神经元，沿运动通路而出。弗洛伊德指出，睡眠时由于运动通路的释放受阻，梦的心理能力则必须采取逆行的方式通过心理结构，其结果是，在心理能力释放的过程中，心理结构的感觉末梢被激活，在意识中产生了感觉意象，如同知觉系统被外界刺激物激活一样。弗洛伊德最初以此理由，解释了显梦中表现的感觉意象为什么对梦者如此之逼真的道理。

　　按照目前精神分析关于心理结构的理论，即所谓结构假说，我们对显梦本质上就是幻觉的解释如下。睡眠时，许多自我功能或多或少地停止活动了。比如，由我们以前举的许多例子里可以见到，睡眠时自我防御减弱了，自主的运动也几乎完全停止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认为，自我有一种检验现实的功能，能够分辨刺激物是由内而生的，抑或是自外而来的。睡眠时，自我检验现实的功能受到明显的破坏。加之，睡眠时自我功能退化到早年生活的水平。如，以初级心理过程的形式思考而不是以次级心理过程的形式思考，而这种思考大多数不是以语言的形式表现，而是以视觉意象为主的感觉意象的形式表现。自我检验现实功能的丧失也可能是睡眠时自我明显退行的结果。总而言之，睡眠时的思考多不用语言的形式，而大多数是以视觉意象的形式思考，同时自我又不能区分这些意象是来自内部还是来自外部的剌激物。由于这些因素作用的结果，因而我们相信，显梦本质上是视幻觉。

　　下面举一个很容易观察到的事实，作为支持结构假说的解释，及不支持分域假说的根据。在许多梦中，检验现实的能力并不完全丧失。梦者在梦中能在一定程度上觉察到他所体验到的不是真实情境，而“只是一个梦”。这种检验现实功能的部分保存，很难用分域假说来解释，而与结构假说完全吻合。

　　我们已经讨论了梦的三个部分：隐意、梦的工作和显意；讨论了梦的工作是如何进行的；以及影响梦的工作因素。在实践时，为了研究某个人的梦，必须通过显梦而去确定其隐意。了解到隐意之后，我们才能说是完成了梦的解释或发现了梦的含义。

　　释梦仅限于精神分析治疗之时。因为，为了达到此目的，通常需要运用精神分析的技术。我们不在这里讨论梦的解释，因为事实上它只是个技术过程，是精神分析实践的一部分，而不是精神分析理论。

（杨华渝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