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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座的魔法咒语_水瓶座的魔法咒语是什么

2022-09-19星座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 名:曾少年

  作 者:九夜茴

  出 版 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

  内容简介:

  人与人之间,就是一次遇见和一次别离。

  有些人,遇见和别离只有一刹那。有些人,遇见和别离却有一生那么长。

  谢乔和秦川的相遇似乎太早。

  还没出生,他们就开始了隔着肚皮的战斗。两个人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她的。

  那一年,他们玩“三个字”的追跑游戏,眼看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她偏偏喊出:“我爱你!”

  那一年,槐树沙沙作响,她迫切地望着他,他停了几秒,淡淡地说:“是最重要的朋友。”

  那一年,她身边有另一个他,他身边有另一个她。他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

  那一年,他说,要是30岁还没人娶你,我就娶你。他们小心翼翼地陪伴、等待,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愿走得太远。

  他们把头深深地埋在经年累月堆积的叫作友情的沙子里。

  好像,那份感情,只要不说出来,就并不存在。

  然而,时间会慢慢老去,爱情也会发出属于它自己的声音。

  作者介绍:

  九夜茴,80后青春小说代表作家,《私》小说系列杂志主编。《匆匆那年》 《花开半夏》 《初恋爱》等作品均被改编为热播影视作品。

  书摘正文:

  第一章 蕊初

  1.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终于有了盛夏的样子。

  院子里紫色的喇叭花都开了,串红也已经能吸出蜜来,枣树和槐树遮住一片阴凉,蝉声一阵一阵的。天空中有蜻蜓飞过,时而还有几只黑白花的天牛。

  乘凉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老奶奶推着小竹车,哄着孙子和孙女,老爷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下着象棋。他们从不观棋不语,常常为了跳马或是支士而争论不休。小卖部里挂出冰镇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盖一层棉被,里面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第2页 :第一章 蕊初

  胡同里的孩子成堆,男孩们玩弹球、拍画儿,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养起来,罐子上面要糊一层纸,用皮筋捆紧,再扎几个小孔透气。他们会给蟋蟀起名字,什么“常胜将军”、“山大王”,再把它们放在一起让它们斗。女孩们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绑在电线杆上 。她们也“跳房子”,拿碎红砖或是家里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画线,小沙包都是碎布拼的,灰乎乎的看不清颜色。

  虽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华的东单大街,但在胡同里面丝毫感觉不到喧嚣,偶尔才有几辆自行车骑过,不是永久就是凤凰,都是黑色的,连车把上的铃都一样。也难怪,不只自行车,那时家家过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变化尚还细不可闻,也许谁说一句话,这座城便可一模一样起来。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院东屋的辛伟哥被警察抓走了,说他与西大院那个外号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厕所外面耍流氓。他们早晨偷看了女厕所,还冲里面的人吹口哨,说不三不四的话。辛伟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觉得不好意思,喊他们俩走,辛伟哥嫌他烦,不但不听他的,还踹了他一脚。辛原一个人哭着回家,正巧碰见居委会的赵主任出来倒尿盆,辛原顺口向他告了状。赵主任脸沉下来,哄了他几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来院里抓人了,说他们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这可一下炸了窝。正巧赶上礼拜天,大人小孩全出来看。辛伟哥平时是院子里最调皮、最神气的男孩,可那天吓得腿都站不直了,18岁的大小伙子,被人硬是从屋里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哭,又喊妈又喊奶奶,“呜呜”地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警察来那会儿,辛原正在院门口跟一帮小孩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不许说话二不许动”。他就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墙边上,看着小伙伴们都跑过去瞧热闹,看着他哥被警察拖走,看着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着院子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把他彻底围在了外面。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辛原哥一直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说就是因为辛伟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可我想,他也许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从木头人变回来。

  辛伟哥被抓进去没多久就判了刑,因为他在里面交代曾经一起聚众看黄色录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况更严重,他那时有个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厕所里的女孩,调查发现他们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还来收了7毛钱的子弹费,据说他那个女朋友也因为这事喝敌敌畏自杀了。

  他们运气不好,赶上“严打”,为一个恶作剧搭进了一辈子。大人说这就是命。这个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运的命。

  当然了,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才刚刚出生,因为辛伟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谢家新添了一个叫谢乔的小丫头给彻底忘了,以至于院里还有人以为我是立秋以后才出生的呢。

  只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2.

  我听过一种传说,人之所以记不得一岁以前的事,是因为在婴儿时脑子里还残存着前世的记忆,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过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空白。

  我惧怕那段空白,于是就追问我妈,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样被生下来。我妈说,我出生之前是一只小蚂蚁,她从一堆小蚂蚁中把我挑了出来,找医院里的大夫吹了口仙气,小蚂蚁就变成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蚂蚁被挑了出来。我因此对蚂蚁有特殊的好感,从来没故意踩过它们,也没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烧过它们。下雨天蚂蚁搬家,奶奶拿开水壶去浇院子里一窝一窝的蚂蚁时,我还狠狠哭了一鼻子。

  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没有记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尽管我后来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记忆,那将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有些记忆,往往被一个人辜负后,才会在另一个人心里深切起来。可我仍然笃定,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在没有记忆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与己无关的。

  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能记住他的话,那么失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时间没有了积累的容器,爱没有地方存放,恨也没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孤单。那怎么能称之为人生呢?人生呀,就应该是从有了记忆才真正开始的。

  所以说起来,小船哥的人生就始于遇见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两岁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是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几乎家家孩子起名都来找他。我爸也很认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样,畅游学海,破浪前行,所以我从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说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彩也很美丽,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线。他妈妈正在院里择扁豆,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被一只小磕头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我爸爸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院里。

  他妈妈抬起头问:“谢老师,你媳妇生了吗?”

  “生了!是闺女,6斤多!”我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小船哥的头:“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后来每每讲起这段时,小船哥也都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我因此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一天降临到这世上。

  时光匆匆,宇宙洪荒,细小如微尘的我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对何筱舟来说,我总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温暖,周身充满力量。

  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他,也许从他记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欢了。

  3.

  小船哥总是干干净净的,眉眼漂亮,连笑容都清透。他的衬衫总飘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整齐利落。他不会一个袜筒高,一个袜筒低,也不会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们院子里的人都说何叔叔家会生养,有个这么精神、听话、懂事的儿子。的确是,我不记得小船哥和谁吵闹过,他不会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去做无聊的恶作剧,也不像辛原哥那样默然笼着一层阴郁。他是恬静舒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两口子没念过什么书,可是小船哥不知随了谁,从小就喜欢读书。小船哥看过很多小人书,他的零花钱从来不买粘牙糖这样的零食,也不买泡泡胶之类的玩具,都用去租书了。五分钱一本书,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杨家将》、《岳飞传》、《聊斋》,他都能讲地绘声绘色。我尤其喜欢听《西游记》,每当小船哥一念起“话说唐僧师徒四人……”,我就眉开眼笑起来。

  《红楼梦》我也喜欢,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红楼梦的扑克牌,他递给我黛玉和宝钗的,我就收下,递给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们常表演这个节目,逗得院子里的大人们“咯咯”地笑。他们都知道我爱黏着小船哥,有时候我妈故意逗我,说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烟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小船哥的妈妈李阿姨对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准给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会做一种面糖,像小兔子的形状,里面是糯米面,外面裹一层砂糖,眼睛点上山楂红丝,我一口气能吃三个。李阿姨也开过玩笑,说要我给她做媳妇,可他们都不当真,唯独我是认真愿意的。

  我们家对门的院子住着一个原先国民党的高官,我管他叫将军爷爷,他在秦城监狱里坐了十几年的牢,后来通过统战工作,被放了出来。他一生没有婚娶,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养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将军爷爷打仗时落下了病,腿脚不利索,小船哥总去帮他浇花,我便也跟着去。

  院里有一个大水缸,灌满了浇花用的凉水,我趴在缸边,把胳膊浸在水里,特别凉快。可将军爷爷和小船哥都不让我这样,怕我掉进去。为此,小船哥还给我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学课本上学到要早多了。

  院子里有葡萄架、无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兰。而站在花丛中,笑着呼唤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4.

  我脑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样分清我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都是因为秦川一直在捣乱,所以我的童年扑面而来,让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说从1980年开始,医院妇产科的床位就格外拥挤起来,每张床上都颠倒着个儿躺着两个大肚子的孕妇,远远望去,就像一队排列整齐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几天,他妈妈和我妈妈就住在同一张产床上。

  据说我们俩没出生时就开始了不懈的战斗,临产前曾经隔着两层肚皮互相踢过对方,满月那天就开始打架,会爬的时候互相拱,会走的时候互相推,会跑的时候互相追,会说话的时候互相逗闷子……简直没消停过一会儿。

  我妈说,这叫冤家。

  秦川是我们院子里的异类,因为只有他不是独生子女,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

  姚阿姨怀秦川的时候还没有超生游击队这么有教育意义又风趣的小品,计划生育政策是严肃且不可违抗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胶厂和胡同居委会几乎每天都到院里做他们夫妇的思想工作,因为总是前后脚到,两拨人熟了之后还顺道解决了厂内一个大龄女青年和街道一个丧妻中年男子的婚姻问题。可是直到那二位谈完恋爱结了婚,姚阿姨仍然没把孩子打了,眼瞅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那时候秦叔叔没正式工作,我奶奶说他从小就是胡同里的顽主,什么都不吝,居委会见着他躲都来不及,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姚阿姨是根红苗正的好青年,所以两拨人都从她身上下手,居委会的赵主任说,你多生一个,户口解决不了。厂子领导说,国家下的文,超生就开除公职!可姚阿姨没那么多话,翻来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尽管这两拨人无比的锲而不舍,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秦川小朋友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秦叔叔给他取了一个让人过目不忘,过耳回头,前确有古人,后肯定无来者的名儿,那就是:秦始皇!!!

  我妈说,在医院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有个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气太大,没法不知道。

  抱着秦川的时候,秦叔叔会喜不自禁地四处显摆:“我儿子,秦始皇,带把儿的!”

  喂奶的时候,秦叔叔会心疼地说:“秦始皇,你别咬你妈啊!”

  换尿布的时候,秦叔叔会嘘嘘着:“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可以想象那时协和妇产科里每个人头上要顶多少根黑线。

  就这样,姚阿姨一声不吭地隐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着他的小手向众位孕妇挥了挥,“秦川,跟阿姨们再见!”

  秦川被迫哼唧着摇了摇胖乎乎的小手腕,整个病房鸦雀无声,秦叔叔说:“卫红,你叫咱儿子什么?”

  姚阿姨淡淡地说:“秦川,八百里秦川的秦川。”

  从此,秦始皇成为了历史,秦川闪亮登场。

  基本上呢,大多数人早都忘了秦始皇这个名字。只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会在最后使出杀手锏,吊着嗓子高喊一声秦始皇,然后转头就跑。秦川就红着脸咬牙切齿地追我,我们俩能一直跑半条胡同,胜负参半。而每次解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5.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理想的人——喜欢他(她),羡慕他(她),想变成他(她)那样子。我有,我从小就想成为秦茜。

  秦茜是我们这条胡同里最招人喜欢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灵灵的,红嘟嘟的小嘴唇,一头自来卷,像洋娃娃似的,谁家姑娘站她旁边都会变成陪衬。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门口玩,都有大人走过来伸出长长的手臂,直越过我的头顶,去摸摸秦茜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哎哟,茜茜越长越好看啦!”那些手从来没在我这儿停留过,一次都没有。

  我妈说我从小就臭美,总去照镜子。其实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我陶醉,我是在比对我哪儿和秦茜长得不一样。眼睛比她长点,鼻子比她大点,眉毛比她浓点,嘴唇比她厚点。大人们都说女大会十八变,我坚定地认为,到18岁那年,我一定会华丽变身。那时没有玉女掌门人,也没有国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间能变成秦茜那样就好了。当然了,遗憾的是,我这辈子也没能变成她那样。

  秦茜特别有人缘,不仅大人们喜欢她,小孩们也都爱和她玩。她是我们大院这边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块玩点什么,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绳、踢毽、捉迷藏、踢锅、吃毛桃、丢手绢、一网不捞鱼、老鹰捉小鸡……她全部在行。那会儿我们跳皮筋前要分拨儿,先选出俩头儿来,然后泥锅泥碗你滚蛋或者手心手背来挑人,秦茜就永远是我们的头儿,她从小个高腿长,什么五钩五卷跳茅坑七颠颠都跳得特别好,只要和她一拨儿就能玩很长时间,不用被替换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着她,被选上的欢欣鼓舞,没选上就沮丧万分。而秦茜特别仗义,因为我们俩是一个院的,所以她每次都会选我。

  秦茜还有好多好多优点,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羡慕的地方,我最羡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边儿大,他们一起上学了。

  9月1日开学那天,一早院子就热闹起来。大伙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学了,都亲切地招呼着。只有东屋辛原哥他们家没有动静,自从辛伟哥出事,他们家就很少主动和院里的人搭话了,门总是关着,就连最热的三伏天,也很少打开透气。

  秦茜上学的事都是姚阿姨一个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没了工作。秦川不到一岁时,秦叔叔就去广东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边进货,倒腾很多小玩意回来卖,什么力士香皂、电子表、大喇叭腿裤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鲜时髦的东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缝,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几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还用新棉花给我絮过整套的棉袄棉裤。

  秦茜开学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红圆点的连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书包,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院里,一副又高兴又紧张的样子。

  梳着羊角辫的我和淌着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后面傻乎乎地看着,直到把他们送出了院,刚刚消停点的时候,我才忽然醒过懵儿来:小船哥去上学,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于是我一把拉住着急上班的妈妈,声音洪亮地地嚷:“我也要上学!”

  我妈不耐烦地说:“你还不到岁数呢!等着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神秘强大,我再怎么努着劲儿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远也赶不上小船哥的。我垂头丧气地回过头,看着正蹲在地上揪猫尾巴的秦川,更加觉得悲从中来,“哇”一声大哭起来。

  6.

  小船哥他们上的小学就在我们灯花胡同里,叫灯花小学。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儿上的小学,不只他们,灯花胡同里只要念过书的,几乎都是灯花小学的校友。传达室里的王阿姨从我爸上学那会儿就在那看门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学的时候,还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灯花小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解放后房子收归国有,就改成了小学,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几间青砖大瓦房,那里还有闹鬼的传说。后来学生越来越多,青砖瓦房拆了,在原地盖了三层小楼,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学。灯花小学是我们胡同里的至高点,大家都以此为地标,给人指路的时候说:“还没到小学呢!”或者“过了小学往前走就是!”

  不过现在有几十年历史的灯花小学已经不存在了,因为00后的孩子比我们80后少多了,所以小学招不到学生,就并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学。和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我小学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灯花小学最高的三层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学的孩子们一起坐在院门口看。从这里能看到小学楼顶围着的那圈尖尖的铁栅栏,可无论我怎么使劲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平台上的人影,只能听见大喇叭广播里变了调的声音。

  正在我左顾右盼分外着急的时候,秦川突然站起来,“我看见我姐了!”

  “哪儿?哪儿?”孩子们都围向他。

  “就在楼顶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

  大家挤作一团,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

  我站在秦川身后,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第三排,他肯定是为了显摆撒了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气不过,“根本就没有!”

  秦川回头,瞪着我:“有!就你这个小不点儿看不见!”

  我小时候又瘦又小,秦川总叫我小不点儿,周围人哄笑起来,我气得脸通红:“你撒谎!尿床鬼!”

  大伙笑得更厉害了,秦川爱尿床,昨晚他尿湿的褥子还在院里晾着呢!

  “小不点!”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点!”

  “尿床鬼!”

  “小不点!”

  “秦始皇!”

  我终于使出杀手锏,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声,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脸的时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7.

  由于秦川的存在,我对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词从来没有过美好的感觉。长大后,当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时罪恶的面孔出现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叫着说:“真好哎!你们一起长大!多浪漫啊!”每每这时,我都望天不语,欲哭无泪。

  浪漫?

  被揍得灰头土脸浪漫吗?被追着满胡同跑浪漫吗?被抢走冰棍浪漫吗?被弄坏洋娃娃浪漫吗?被揪散小辫儿浪漫吗?被抢走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挖出的胶泥浪漫吗?被推一个大马趴摔掉一颗门牙浪漫吗?被从小到大各种欺负浪漫吗?

  秦川是我们这片儿的小霸王,他就是西游记里的黄毛风怪,是哆啦A梦里的大胖,是刺猬索尼克里的蛋头博士,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德米斯,是七龙珠里的魔人布欧,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是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敌人们,是我能想到所有坏蛋的集合,是我成长中最大的烦恼,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灭掉的人……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还管他叫过川子哥,从我会说话开始,到我不再大舌头为止。在我心里,只有小船哥那样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传说了。这肯定是我们胡同里的小孩的共识,因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负过。家长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兴师问罪,姚阿姨使劲给人家赔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们院的必演剧目,隔三差五就会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妈告过秦川的状,可因为是天天见的邻居,抹不开情面,我爸觉得又是孩子闹着玩的事,没必要上门说去。我妈干脆将之上升为阶级矛盾,狠狠地叮嘱我,说秦川他们一家子都是不读书、不好好学习的人,让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没觉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们家每一个人我都喜欢。秦奶奶热心肠,下水道不通啦、水龙头坏啦、房上油毡漏雨啦,院里的事都靠她张罗。秦叔叔每回从广东回来都给我带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总给我好吃的,给秦川秦茜买冰棍时,肯定少不了给我也买一根。所以我也不长记性,头天刚被秦川推水坑里沾一裤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乔乔,出来玩!”我就又应声而出了。

  那是一宿觉就能解决恩怨的年纪,不像长大后,爱呀恨呀,要用一辈子来消化。

  所以虽然我无比地讨厌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学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们俩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师、同学、桌椅板凳、黑板国旗课程表,刚进学校什么都新鲜。可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兴趣,我来上学是为了能见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们班讲台前,正带领同学们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笔直,从第一节按摩睛明穴到最后一节干洗脸,他都随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节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学生里数他最认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这么多人里还是最棒的一个,我内心不由骄傲着。正这么想着,陪我一起来的秦川突然哼了一声,“真没意思啊!”

  “啊?”我纳闷地看着摇头晃脑的他。

  “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每天上学就干和大家一样的事儿,没劲!”秦川似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扭头走了。

  8.

  秦川从小就这样,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说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么都没觉得不好,但也说不出什么是好的。

  他对上学的厌恶很快就付诸行动,一年级他不认真听讲,二年级他搞小动作,到了三年级,他就逃课了。

  那天英语课老师正在兴致勃勃地教我们唱ABCD字母歌,唱着唱着秦川突然大声说:“咦,这不是星星歌么?”说着他就独自唱起来:“ABCDEFG,一闪一闪亮晶晶,HIJKLMN,漫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学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起大合唱,英语老师气得把他轰了出去,随后几堂课他就都不见了踪影,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学校院子里的小圆槐下面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面对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无动于衷的秦川,李老师叉着腰生气地喊。

  蚯蚓已经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舍得放手,犹豫地看了看李老师说:“待会儿。”

  李老师从没被这么忤逆过,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气冲冲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吗?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叹了口气,他把蚯蚓举到李老师面前,“给你一根还不行么!”

  这条只剩半截身体的蚯蚓彻底引爆了李老师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当做错误典型一通批评教育,我至今仍记得她用了很长很长的排比句:秦川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因为他不听老师的话不学好,所以他长大后也许会成为小偷、流氓、强盗、无赖,成为祖国的蛀虫,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全班同学都被李老师慷慨激昂的发言震慑住了,他们坚信秦川不会是个好人了,虽然他没怎么特别欺负过班级里任何一个人,但他们似乎都比我还讨厌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长使劲喘着粗气,要不是必须手背后坐好,我甚至怀疑她会冲上去跟着老师一起痛诉秦川。尽管我笃定秦川很可恶,却没觉得他应该被这么多人痛恨,他只不过邀请老师一起玩蚯蚓而已。估计秦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一直在李老师的吐沫星子里巍然而立,傲视全班,威武不屈。

  这次算是把李老师气着了,光在课堂上批评教育是不够的,她决定要把对秦川的批评教育贯彻到家庭中去。李老师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这里上学,也知道我和他们住一个院,就让我去把秦茜叫来。可我去四年级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连小船哥都没见着。没办法我只能先回老师办公室汇报,推开门才发现,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办公室里站着。但是,秦茜不是为秦川来的,她抄小船哥的作业,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也正挨批呢。

  于是李老师又多了一个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拯救不了她弟弟。最终这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头上,李老师派我们去他家告状。

  我们四个人神色凝重地一起从学校出来,秦茜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船……”

  小船哥没等她开口,就打断她说:“下次你别赶在上课之前抄作业了,晚上咱们一块做作业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欢欣鼓舞起来,她知道小船哥是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姚阿姨了。

  一边的秦川也跟着美得屁颠屁颠的,既然小船哥都不会告状,他就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其实我本来想借机参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态,我也不能太不仗义。可看着秦川那样子,我实在牙根痒痒,不由拉住他,“喂,你给我买根冰棍去。”

  “啊?”秦川纳闷地看着我。

  “买冰棍我就不说!”

  “谢乔,你讹我是吧?”秦川揪住我地小黄帽。

  “乔乔想吃冰棍,你给她买一根去呗。”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地放开挤眉弄眼的我,“只买冰葫儿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声说。

  “你……”秦川眼睛又竖起来。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吗?”

  小船哥摇了摇头,“我不要。”

  “那买三根,你快去吧!赶紧的,回来咱们玩踢锅。”秦茜支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愿地往小卖部走去。他不怕他妈不怕他爸,从小就怕他姐。别看秦茜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动起手来毫不示弱,幼年时期我曾经看过她一脚踹飞秦川,动作干净利落,完全是个女侠。他们家大概按攻击力强弱排位,反正秦川在她姐面前老实得像只小白兔。

  “你等着!”走过我身边时,秦川还不忘威胁我一下。

  “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颠了颠肩膀上的书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无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时间总一个人行动,神秘兮兮的。

  “嗯,你别给秦川告状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嘱咐我,又转过头对秦茜说,“吃完饭咱们就写作业吧,不会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听写作业就发蔫。

  小船哥一个人从胡同小口走了出去,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学校也不通往将军爷爷家。

  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3页 :第一章 蕊初(2)

  9.

  玩踢锅时,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拨儿。

  跟他一拨儿一点好处没有,他永远不向着我,只要和我有关,他就会对着干,完全不分敌我。所以从在地上划线开始,他就挑我毛病,踢不到秦茜扔出的回旋包,也全都怪在我头上了。

  “再踢不着就不带你玩儿了啊!”

  当我再次站在白线画的“锅”前,秦川在一旁凶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来回捣鼓着沙包,我眼睛一刻不离,盯着她到底往左扔还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来了。

  “乔乔,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画脚的时候,秦茜朝左边扔出了包,受秦川影响,我的身子已经往右了,又忙挣扎着向左踢去,结果包没踢出去多远,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边的平房上。

  那时女生穿的是那种脚背上一条宽松紧带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结实,就是不太牢靠,经常玩着玩着就掉。鞋飞出去,我只能在原地单腿蹦着,秦川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笑什么呀,快去将军爷爷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够包、够球、够毽子那是家常便饭,将军爷爷家养花,有个木头梯子,我们常去找他借。没一会儿,一群小孩热热闹闹地搬来了梯子, 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顶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拣了我的鞋一定还要在上面耀武扬威一番,假装要给我又不给,看我急得哭他才过瘾。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没了动静,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攥着我的鞋探头探脑朝院子里张望。

  “秦川,你干吗呢!快下来!”我单腿蹦着,没好气地喊他。

  秦川回过头,朝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使劲摆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战胜一切,我也顾不得脏了,光着一只脚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来辛原哥正往他养的信鸽小白腿上绑纸条。

  辛原哥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别喜欢鸽子,早几年他自己在院子里搭起了笼子,养了一群信鸽。他养的鸽子是我们这片最好的,让飞就飞,让落就落,要是放鸽子时遇见别的鸽群叉了盘儿,他只要拿着挂红布的鸽子竿指挥几下,他那群鸽子就能从鸽群里飞出来,而且每次都能带回一两只。连胡同里的老鸽子把式都夸辛原哥会调教。这群信鸽里,小白是他最喜欢的,白羽短嘴,特别漂亮,我以前常见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见他往鸽子腿上绑东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着,院里北屋门开了,秦奶奶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我们俩在房顶上站着,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们喊:“川子!你又带乔乔上房!都给我下来!”

  秦奶奶一嗓子吓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张张地拿起鞋穿上,这时辛原哥抬起了头,他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撒手,高高抛起了小白。小白带着一群鸽子,扑拉拉地从我和秦川身边飞过,我们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转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万人空巷看《包青天》的时候,我和秦川不约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鸽子笼前。

  “你……你来干吗?”秦川结结巴巴地诘问我。

  “我还想问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地站着,谁也不先动一步。屋里的电视里已经响起“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的音乐了,我心痒痒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绑了什么,又着急回去看展护卫。可秦川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气我似的哼着“昨日你家发大水,你爸变成老乌龟”。

  我实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来看小白吧?咱俩拉钩上吊,不许让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许骗人!”估计秦川也憋坏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钩,迅速打开鸽子笼的小插销,把小白抱了出来。

  小白很听话,既没“咕咕”叫,也没乱扑腾,我就着月光,把绑在它右腿上的小纸筒拿了下来,里面有张纸条。

  “写了什么?”秦川问我。

  “哥,我……”

  “快念呀!”

  “这字不认识!……我‘什么’钱把东西买齐了,你回来了,这些都给你。”我压低声音念。

  现在想想,当时我们不认得的字应该是“攒”,辛原哥从那时起就在过另一种人生了。可那会儿我和秦川什么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着,晚风吹过,我们一人打了一个激灵,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们都明白,那个自打我们出生就没在院子里出现过的辛伟哥,其实并没远离这儿。我想小白一定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联系着,兴许有一天,辛伟哥就推开院门回来了。

  至于小白是怎么找到辛伟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问小船哥,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可转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钩的,说话不算数不好,他发现又要揍我一顿了。

  就在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说的时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这事了。

  因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鸽子,平时他只要晃一会儿竹竿,鸽子就全回来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听他奶奶说,所有的鸽子都回来了,甚至带回了别人家的,可就是没有小白。

  在我记忆中关于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里,瘦弱的他望着天空不停地挥动着竹竿,有种悲怆的执着。慢慢的,他的眼神散了,整个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块红布鲜艳有活气。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时发现的,我们院的人都过去看了,秦茜和我还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断了,丢在墨绿色的铁皮垃圾桶里,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脏兮兮的。辛原哥写给辛伟哥的纸条被抽了出来,用图钉钉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从垃圾桶里拣出来,仿佛它还活着,会歪着头看着我们,咕咕地叫。辛原哥将它捧在怀里,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路过我和秦川时,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骂我们,因为只有我们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没有,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我和秦川红了眼,疯了一样地四处找凶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还帮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还是没用,我们俩小屁孩没能找到一点凶手的影子,反倒因为打架的事分别挨了一顿揍。

  那几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负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个人欺负。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负,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学,还有老师。虽然是辛伟哥犯了错,赎罪的却是他弟弟。

  我为辛原哥难受,也为小白难受,使劲大哭了一场。后来我和秦川一起叠了一只白色的纸鹤,悄悄放在原来小白的笼子里。可那纸鹤也没了,辛原哥把所有家伙什都送给了别人,他再也不养鸽子了。

  11

  没有了鸽子声的院子静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归的脚步声却愈加清晰起来。

  我问过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可他只是笑了笑,没回答我。晚上睡觉时我偷偷地想,没准小船哥是拥有神秘力量的战士,和秦川这种坏小子不一样,他可以变身,会用长剑,穿着金色铠甲,是能降服怪兽的圣斗士。他有要保护的公主,而那个公主没准就是我。做着这样的美梦,我真是睡觉都会笑出声来,院子里的大黄猫看不下去,总在我的屋顶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罢休。

  那天放学,眼见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头,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当我把小船哥代入处女座沙加的模样时,秦川用排路队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这是他的老招数,我转身就用“让”字路牌回击,他跳开一步,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儿了!你来不来看?”

  我顿住,连忙乖巧地使劲点头,如果我有尾巴,肯定会欢快地摇晃起来。

  “一袋粘牙糖!两块金币巧克力!”秦川丝毫不被我的谄媚迷惑,马上开始提条件。

  “行!”我咬牙切齿地答应。

  我守着秦川,眼睁睁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两块巧克力。他格外可恶,吃得慢条斯理,嬉笑着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够了才小声在我耳边说:“小船哥去吴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骗子!还我粘牙糖!还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头,“不信现在就去看!”

  “走就走!见不着小船哥,你等着瞧!”

  说秦川骗人,是因为谁都知道,我们这儿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吴大小姐家的。

  按理说,我们都应该管吴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纪和将军爷爷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们胡同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吴大小姐,几代人下来,就这么称呼惯了。

  吴大小姐家里很有来头,她爷爷是天津著名的盐商,当年家财万贯,在京津两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里的老四,常年在北京打理家族生意,我们胡同里的这处宅子,就是他在北京的府邸。不过据说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这里只是外宅。吴大小姐的妈妈原是在长安戏院里唱戏的青衣,被吴四爷纳入门后,只生养了这一位小姐,虽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们富贵,但也是从小被百般疼爱的。

  当年的吴大小姐风姿绰约,既有大家闺秀的教养,端庄温婉,又念了新式的教会学校,懂洋文有见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里,也闻香诱人。

  彼时将军爷爷是天津警备司令部陈长捷手下的少将参谋长,与吴家素有往来。有人说他是在吴四爷的宴席上遇见了吴大小姐。也有人说是他的车在胡同里,剐上了载吴大小姐放学的黄包车。还有新鲜的,说吴大小姐爱听戏,将军爷爷请了程砚秋来唱堂会,生生把吴大小姐从深宅大院里给唱了出来。不管怎么个说法,反正这两个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马仗剑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动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戏词里的故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便暗许了终身。

  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末期,天津吃紧,吴四爷说要回家看看,临走嘱咐爱妾万事小心,那边安顿好就接她们母女俩一起走,可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将军爷爷作为守城的将士自是飞脱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吴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儿都不去,只跟着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天津北京相继解放,将军爷爷作为战犯被关进了秦城监狱。进入新社会,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劝吴大小姐不如趁着年轻找个工农兵子弟赶紧嫁了,可她却死拧。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说好了要等那个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轻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长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抛,转眼竟是十几年。公私合营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股票;“大跃进”了,家里的铜壶锡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灾害,饿急了扶着老母亲去朝阳门外挖野菜根吃。吴大小姐日日数着,捱过春夏秋冬,秦城监狱的释放名单上终于有了将军爷爷的名字。

  被放出来那天,将军爷爷一早就到了吴大小姐家门口。那时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蓝布裙的女学生,也不再是穿着溜肩滚边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着灰绿色工装的泯然众人,可将军爷爷见了她却激动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儿竟当众哭出了声。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大概是吴大小姐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等来她的良人,她绣了大红的被面,她等着携那人的手去中国照相馆拍张照片,盖上大红的喜字,然后在这小胡同里过尽平安喜乐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点点却还是来不及,“文化大革命”来了,她的婚事没了。

  先出事的是将军爷爷,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挂着“反动军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灯花小学的操场台子上没日没夜地批斗。那时吴大小姐根本见不到将军爷爷,她先还四处奔走,打听人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却不知紧跟着她自己也将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兽变的年代,专有人揭疮疤,说吴家老太太是青楼戏子,是旧社会余孽,又抓住吴家大地主大资本家的身世一通穷追猛打。吴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们赶到西面一间小屋里住。那些红卫兵只要想起来,就到家里来揪人,吴老太太一把年纪,被斗了三天,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吴大小姐悲愤交加。可这还不算完,刚匆匆忙办完她妈妈的后事,她与将军爷爷的情事又被人摆上了台面。

  两家早都被抄了家,几封仅存未烧的书信被翻出来,逼着两人念。涉及家国的,都被说成是一心等着蒋介石来反攻大陆;涉及私情的,都被说成是不堪的男盗女娼。

  烈日下,将军爷爷被剃了阴阳头,吴大小姐脖子上绑了一圈破鞋,两人弯腰站着,细数对方“罪行”。起初两人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可那些人并不放过他们,硬逼着让他们撂狠话,划界限。

  “他说过,就算这仗打不赢,共产党也坐不稳天下!”

  “她说过,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潜逃去台湾!”

  “他开过枪,打伤过革命群众!”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钱,跑到台湾去孝敬蒋介石!”

  “他对国民党反动派忠心耿耿,贼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怀念过去,还想当欺压老百姓的娇小姐!”

  ……

  两人话越说越绝,就像诅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个个响雷。那天终是下了一场大雨,革命小将们听高兴了,满足了,放过了他们。雨中只剩下没有魂魄的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却越来越少,两个人都灰透了心。

  后来将军爷爷被下放改造,吴大小姐被调去干工厂里最累最苦的活。等两人分别被平反时,已经又过了十来年。统战部要给将军爷爷安排住处,将军爷爷就选了我们这条胡同。有人说看见过夜半时分,将军爷爷站在吴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吴大小姐再没同他讲过话,虽然住着相隔不过几百米,但他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12

  平时我们这些跟将军爷爷好的小孩,自然不会去理吴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会在那里。

  一路拌着嘴,我和秦川绕到吴大小姐家院前,暗红色的大门虚掩着,门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已经被砸掉了,常年在阴影里,长出了青灰色的霉斑。我不自觉地有点怕这个小院,他经历的时光太久,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样的光怪陆离。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胆子大些,先一步走了进去。我跟着他躲在影壁后面,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院子里搭了葡萄架,未到时节,没有鲜艳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圆石桌和圆石墩,石桌上摆着一个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京剧,吴大小姐立在一旁,虽然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却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黑色的细丝发箍,向后拢起鬓发,穿一件驼色的开司米对襟罩衫,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模样十分齐整,和我们院里的老太太们大不相同。

  胡琴声响起,她便开腔哼唱: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吴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圆,我听着有趣,往前多探了半个身子,却被她的眼风扫到,冲外喊:“谁在那儿呀?”

  我和秦川吓得不行,正转身要逃,却被熟悉的声音喊了回来。

  “乔乔?川子?你们俩怎么来了?”

  小船哥拿着扫地笤帚走了出来,见到我们,也大吃一惊。

  “她非要来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赖,我也忙指着他告状:“小船哥,是他跟踪你来的!”

  “我没跟踪!是碰巧遇见的!”秦川急着解释,“你要是不想来,我才不愿意进这个院呢!”

  “那就出去!”吴大小姐关上收音机发了话。

  我们都静下来,谁也不敢吵嘴了。

  “吴奶奶,他们都是我们院的小孩,是来找我的。”小船哥说。

  吴大小姐轻哼了一声收拾起东西转身回了屋,她门前挂了一条竹帘子,“啪”一声响,就把我们搁在了外边。

  “你怎么敢来她这儿呀!”秦川松了口气,拉住小船哥问。

  “我们班组织照顾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谁也不愿意来这院,我就来了。”

  “嗐!刚才吓死我了。”我拍着胸口,“小船哥,你来这可别让将军爷爷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让你浇花,也不借给你梯子了。”

  小船哥笑着摇摇头,我拉着他刚要细说话,吴大小姐却在屋里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进来吃点心!”

  听见有点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馋,小船哥叫我们一起去,馋虫战胜敬畏,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进了屋。

  吴大小姐家里倒和我们家没什么不同,家具有黄漆的,也有黑木的,并不成套,写字台上养着一盆君子兰,玻璃板下压着几张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屉柜上摆放着一个孔雀蓝的花瓶,那是屋里最好看的物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旁边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比我家里的还小。

  床边上有个小木桌,上面摆了一盘点心,里面有牛舌饼、绿豆糕、蜜三刀,还有我最爱吃的萨其马。另外有三个画着梅花的瓷杯,看着像一套的,里面是冲好的浓香的麦乳精。

  可见,吴大小姐虽然只喊了小船哥一人,点心却准备了三份。我忽地开心起来,知道她其实并不讨厌我和秦川。

  那天我们吃完点心就回了家,以后小船哥再来打扫院子时,我和秦川就吵嚷着一起来,这瞒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门。

  有了我们,吴大小姐的小院霎时热闹起来。我搞不清将军爷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还让我们去浇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枣。我们与将军爷爷好,也与吴大小姐好,虽然他们俩仍不要好。

  13.

  那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们就更加厮磨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

  院子东西两边各种了一棵西府海棠,本来是远近闻名的香艳,但却好些年不开花了。也怪,自打我们常过去玩,近暮春的时侯,它竟然也抽了花骨朵。吴大小姐笑说,海棠花是解语花,不稀罕她这个活死人,是我们带去了些许新鲜气儿,才又愿意活过来。

  我们的确有的是新鲜,尤其秦川,秦叔叔只要从广东回来,他就往这边拿小玩意。

  流行《红太阳》革命组歌时,秦川抱来了一兜子磁带,吴大小姐院里的京戏胡琴,变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流行港台合辑时,则又变成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

  流行呼啦圈时,秦川又拿来了各种直径的呼拉圈,我们一人一个在院子里转。吴大小姐看着我把呼拉圈分别套在脖子上转,胳膊上转,还能从脚踝一路转到腰上,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她唱戏时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儿童节,我就凭着此项绝技,战胜了获得康乐棋冠军的秦川、猜谜语优胜的小船哥、投飞镖大获全胜的秦茜,拿到最多的奖券,换了好几块香味橡皮。

  流行三维立体画的时候,秦川又卷来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用木头夹子夹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吴大小姐和我们几个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样在画前抓耳挠腮,然后突然跳起来大喊:“看到了!这张是鹰!”“这张是恐龙!”“这个是苹果!”刚开始秦茜说他胡说八道,不耐烦了就一脚踹过去,慢慢她也能看出来,就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数。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来,后来就连吴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东西了,可就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瞪得眼泪鼻涕一起流,那画上也还只是各种点线片,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浮现”。

  “把画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温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见。

  “哎呀,乔乔,你就盯着我指的这地儿,看见没,看见没!这儿是翅膀,这儿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画,可是,我看不见。

  “笨死你了!对眼会不会,对上就看见了!”秦川一边骂一边替我着急,可是,我看不见。

  “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见啦。”吴大小姐笑眯眯地结语。

  我不知道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时至今日仍然看不出什么三维立体画,好在它只流行了一阵,没有让我沮丧太久。

  大概就是从那段日子开始,北京城里渐渐多了许多新奇,而这些新奇又都待不长,一个赶一个的,热闹一会儿就散了。

  出了吴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东西多了,我们就爱往外面去。虽然秋天里仍然能在这捡到老根,玩拔根时可以赢一圈小朋友,吴大小姐也还会用她家里的旧铜钱和塑料绳给我们做毽子,我的宝毽里放的是乾隆通宝,总能胜过秦川那个嘉庆的,但我们还是慢慢跑出了这个院子。

  那时抬起头看天空就觉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长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飞走,直到长大了才明白,真正难的不是走出去、走很远,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可吴大小姐并不往外走,她说这些个新奇都不长久,流行到最后就是流俗,什么都抵不过年头。我问她年头是什么,她笑而不答,后来我才懂,她在那小院里,一回首一投足,那满身风霜,尽是年头。

  吴大小姐每个月都计算用度,秦川给她拿来了卡西欧的计算器,还有一种薄薄的不用电池的太阳能计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摆弄,却一次都没用过。她使惯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拨上一会儿,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

  快入夏的时候,姚阿姨和我妈带着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卖部买粉色的糖葫芦雪糕,顺道花两毛钱在秤上量了身高体重,秦川蹿得快,比我高出大半头,得意得恨不能扬着鼻孔跟我说话。本来我以为那个夏天不会有比秦川长高更大的事了。

  学校自然课留了作业,响应号召做“五爱”少年,为北京除“四害”,每个同学都要打苍蝇,凭尸体领奖,打死苍蝇最多的同学,可以获得一朵小红花。于是那几天成了我们胡同所有苍蝇的末日,随处可见不大点的小朋友挥舞着苍蝇拍聚集在公厕周围,像对暗号似的,互相询问着:“你几个了?”“我18个了”,或是通报着敌情:“这个厕所的苍蝇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们去下个厕所吧!”

  我实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儿,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坛边上,好不容易刚拍死了个绿豆蝇,秦川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把推开我,把绿豆蝇撮到了他手中的铁皮盒子里。

  “臭秦川你把苍蝇还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给。”秦川摇了摇手里的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知道打不过他,便使出老办法,走离他几步,扭头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齿地追我,被正好走来的小船哥看见了,他一边拉住我护在身后,一边拦住秦川说:“川子,你又欺负乔乔了。”

  “小船哥,他抢我打的苍蝇。”我赶紧告状。

  “那有什么好抢的,你打了几个?不够我帮你打。”小船哥笑着说。

  “嗯!”我忙点头,跟着小船哥往院子里走,我回头看,秦川在后面还挥着他那恶心的铁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们叫上他,我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帮我打了5只苍蝇,总算凑够了数,下午没什么事,我们就喊胡同里的小孩们一起玩“三个字”。那是个追跑游戏,先手心手背单人我倒霉,选出一个人当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开始跑,快被抓住时只要双手合十喊三个字的词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孙悟空”“擎天柱”什么的,其他人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后就可以接着跑了。这是我们大院特别流行的游戏,人多就好玩,满胡同都是一边跑一边喊三个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较点背,“单人我倒霉”时总是他输,只好来追大家。来回几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摆他,眼见大家几乎都定住了,我却跑来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气,也不管别人了,凶神恶煞地朝我扑过来,我脚下一滑眼见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忙双手合十,可就这么一霎,我偏偏大脑短路,喊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嘴紧紧抿着,恨不得哭出来。其实那时我们谁懂爱啊,不过都知道这是没羞没臊的话,周围人哄笑起来,我见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从中来。秦川也红了脸,一手举着拳头,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样子怎么瞧怎么让人生气,我愤愤地一把推开他,跑走了。

  我没脸回自家院子,干脆拐弯去了吴大小姐家。她的院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往常的京戏声。我站在影壁后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纱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进去。吴大小姐耳聪目明,平时我们进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开了竹帘,她才回过身看我,一双眼睛吓我一跳,竟满满包着泪水。

  “怎么就你一人来啦。”吴大小姐若无其事地起身,别过脸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里掏点心,我盯着她刚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摆着个亮晶晶的小玩意,我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啊?”

  “唱戏戴的头面,瞧你这一脸花,又和秦川闹哄了吧!”

  吴大小姐递给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谢接过来,“他最讨厌啦!我要是和秦茜换换就好了,看他不顺眼就一脚踹过去!”

  我嚼着花生,幻想自己成为秦茜的样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

  吴大小姐摇了摇头,“你不要同她换,她没有你命好。”

  “什么是命呀?”

  “命就是定数,人这一辈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样的人,去哪儿留不住,到哪儿停下来,都有定数。”吴大小姐远远地瞄了眼院子说。

  “那我是怎么定的?”我好奇,凑到她跟前说。

  “等你也像我这么老了,就知道啦。”吴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捡要紧的问。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吴大小姐就像个判官,提起笔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们几个人的命数。她的话字字珠玑,我却听得模模糊糊,分心给了她的头面,对那个小东西入了迷。我现在仍能记得,珠花中间是细碎珠子,又环一圈油亮的水钻,比所有古装电视剧里小姐们的首饰都好看。鬼使神差的,我趁着吴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头面揣在了兜里。她一直心不在焉,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我则胆战心惊的,没坐一会儿就溜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再想,总觉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第4页 :第一章 蕊初(3)

  15.

  我揣着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时的我不懂这是偷,只知道心里害怕。按说平时胆小的我怎么也拿不出这样的勇气,可也奇怪了,那头面似乎令我着了魔,我攥着它,觉得衣服里都透出水钻的光亮来。

  偏巧不巧,拐个弯我就撞见了秦川,我惊地后退一大步,他也吓了一跳,我们俩脸对脸地愣了几秒。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干吗?快起开!”

  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脸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让开路也不说话。

  我看着别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挡道。”

  放在平时他早骂回来了,可那天他却梗着脖子,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了句不疼不痒的话:“是你挡着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闪过身子绕着他走,却又被他喊住了。

  “哎……”

  “你到底要干吗?”

  “你……”

  “说啊!”

  秦川咳了咳,样子少见的羞涩,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嘴里才迸出了几个字:

  “你……以后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

  我下意识地和他抬杠,但刚说了半截话就一下顿住了。之前我一直紧张珠花头面,把刚刚玩三个字时大喊“我爱你”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猛地记起,脑子轰一声炸了,羞愤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着来当面欺负我的,一汪眼泪倾泻而出。

  秦川见我哭了,一下着了慌,手忙脚乱地围着我转,嘴里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说就胡说,我认倒霉还不行么?”

  我更加气,呼吸都不顺溜了,直指着他:“秦始皇!告诉你,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讨厌你!讨厌你!”

  这回换秦川愣住了,我眼见他举起了拳头,知道他是真气急了,我干脆把眼一闭,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吴大小姐找来要珠花头面了。

  可我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觉得疼,我微微睁开眼,看见秦川已经放下了手,他低着头站在那儿,身形仿佛小了一圈,竟令我头一次觉得可怜。他没骂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以后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

  那真是一个苦闷的夏天。

  满院子飞蜻蜓的时候,没人来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独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里逮到一只红色老子儿,也找不到人显摆,只好讪讪地放了。院里半夜进了一只瘸腿的黄鼠狼,大人们救起来放在纸箱子里说是要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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